2009年4月28日 星期二

我戰則克

仁之為德,此心不容已之幾,此身所與生之理,以此身心與天下相酬酢,而以合人心之同然者。故為仁者以心治身,以身應天下,必存不過之則,以自愜其心而愜天下之心。故顏淵問仁,問其所以求諸心。其惟克己復禮,斯為仁!人之未能仁以己為性情之固然,故有不可強抑者;至於禮,則謂為因事而設,損情而節,益情而文,而非本心本有。天生人而統一於生生之理,形骸判而各有其意,各有其欲,不相通則交相悖害,非生理執之曰己,其自蔽而傷物者多矣。若克自制一往之情,則克自廓一隅之見,而非僅託於虛,於事見禮,於物見禮。則有所宜節,過情而不安;有所宜文,不及情而不快。


凡發於身而加於物無非禮,皆求遂其性情本具,皆以復心生而惡可已之實。若為仁則心無不適,而身效其安;身無不安,而物得其順。誠始一日能然,撤其私意以通萬物之志,屏其私欲以順品類之情;以心之節為群動之大正,以心之文為庶事之美利,而天下各獲其心之所安。故一人之心,天下人之心;而天下人之心,皆自此心會通以行其典禮。故克者己,一念不任則克之;復者己,一念不昧則復之。則能歸於己心,與萬物昭對,顯大公無私之體。故誠由己,豈遂求之天下,而以逆計其為順為逆之情,而有慊於心。


心無形存之以克復,而有時存時亡之憂。天下至廣遠,欲克復以使歸仁,而有心不相喻,理不相繼之慮。若心求之於天下則疏,求之於靜存未可保於其動。夫心所不容已於發而身受之,天下所自感通惟身,故能所自主而決乎由己。克己復禮之目,在視、聽、言、動。於此四者立一禮以為之則,禮森然具於耳目口體之間以相形,而其非禮者即己,故需即於此而克之。故視、聽、言、動無非禮,禮即復守其所復而仁在。


克己復禮有兩重工夫:克己然後能復禮,復禮而後己可克。天下入而感心;目受感之以色,受之而留目以視,則心在視;耳受感之以聲,受之而佇耳以聽,則心在聽。勿視、勿聽而己克,則視聽皆禮而禮復。天下能眾協於聰明,實由身之耳目能得自主,故心能出而應天下。應之以聲而口傳,傳之而任口以言,則心著於言。故審禮而非所宜言,必其違禮而熒天下之聽。應之以色而體傳之,傳之而任體以動,則心移於動。故審禮而非所宜動,必其過度而蕩天下之視。勿言、勿動而己克,則言動皆以禮而禮復。一凝目,一傾耳,一辭氣,一舉止,皇然於終身,私意私欲不乘此以生,而天理之節文即此而顯。故仁在是矣,天命之流行,物我之感通,而天下同然於一心。


故人心存去之幾,而天下感通之理。存心以應天下,而類天下以求心,則天理不違而己私淨盡。心之全體,即心之大用,立其體而以一心蒞天下曰:「敬」,為其用而會天下於一心曰:「恕」。敬非因事加謹,而以無怠荒於事,物有去來而天理之儼然在躬,境無紛疾而一致;事有大小而天理之森然在前,物無輕重而同幾。若以見大賓思之,其莊肅而不敢肆,賓使之然,賓不我對,而弛者必心。出門有酬以揖讓者,而恆不失見賓之惕,乃見其威儀所固有,而動止皆有不可踰之閑。若以承大祭思之,其誠敬而不敢貳,祭使之然,祭不我臨,而慢者必心。故敬則恆不失承祭時之穆皇,皆有不可欺之素,人之敬,所由異於即事加虔。


恕非於物求情,而以衿容其不逮。人有所欲,無以知之,而反勘以己所不欲,則心為之惻惕;人有所不欲,無以知之,而內省以己所欲,則心為之明通。己所不欲,則於身心交困不能安,則不忍之情即因是以勃興,而逆施之心以止。暢然於物我各得無所強,則無私之理無礙而並育,而平施之道以為恕。仁者之恕,所由異於施恩而加物。斂天下於心,而協於一;達一心於天下,而無所違。若使在邦在家,有志氣之戾而怨生,則心與天下不相喻而痿痺。唯敬無往而不存,則於邦無簡狎之情,於家無敖惰之辟。唯恕近取而實喻,則於邦無不惠之政刑,於家無不情之教令。唯無怨,合邦家於一心,而邦家皆協同其同然之心理,心恆存而不去,物有感而必通。故敬者禮之本,恕者己私之反,與克己復禮同理而體用兼具者。


如此主敬行恕克己復禮,而心無不存則為仁。視、聽、言、動皆克己復禮之功,而言尤最。若言則即悖於理,而見之未能行之,行之未能至之,明辨之未能默識之,而言之固可以長,聞之亦有可採,乃以搖蕩其志氣,而道不為之凝。當其言易於出,而心已隨言而不存。言不足以傳心,而足以徵心之靜躁。存心者,不但存之於言,而言實以司心之敬肆。故於其所可言,慎持而不易出,若有所忍;乃於其所必言,簡而確,斷而不繁,有所止而不流。擬之其訒,其意不僅於言加禁,更強調其必於言加嚴,此則存心之樞機。


處心之密,應物之弘,若其言也軔,何僅為謹訥之人。軔者之心,無時不在為仁,無時不喻為仁之難。故當其未言之時,既恆見有惟微惟危之幾;而當欲言之時,自質其心,存之於無時可弛之心。故才欲逞而性閑,理欲明而心更審之,必不失物理之幾微,內不離心之靜正,一言而淵深篤實之道在,故其言所以軔。蓋於為見難,於言見易,人情之必然,以為之難,責言之勿易;以言之不易,責為之之難,則用心之專致。聞其言,知其仁。言出於不察,而仁無不覺之時;言發而不可止,而仁有必止之幾。


居心無邪,行己無過,而利害吉凶固有不可知之數,乃以動其心而未免於憂懼。天生人有立命之理,有俟命之道,坦然安土,而卓然於死生成敗之間,存乎其自處者而已。心有所其得,而不保其無失,則憂;勢有所難安,而患且相及,則懼。此二者生於心,則欲有所為而不果,欲有所守而不固,外無貞天下之動,而內其使心慌然終日。若立於民物之上,而不與流俗同其得失;萬事之條理秩然而不迷,則不憂;萬變之情形亦有以相治,則不懼。如此則能於事幾之難,物情之變,深計而得所自命。所可憂可懼者,於己有疚而宜得凶危者。若處己也不疚於己,接物也不疚於人,則當變故至前,省之省之,而果有以自信。有望道不見之深情,則盡之在我,而不於當世問從違毀譽,以求其兩全;有匹夫勝予之慮,則感之在我,而不與天下爭成敗利鈍,以期於倖免。故怡然自得而俟命於素位之中,挺然自持而立命於存亡之外!


聞之曰:「死生有命」,命者人各受之,非因人而生死者。聞之曰:「富貴在天」,天者禮所不為,非因人而富貴因人而失富貴。若能超然於變故之外,則惟能卓然於立身行己之間。故非以憂患之來而始為防,修其素而已;非捨天性之恩而求助於天下,樂其群而已。故自持則敬,言有物,行有恆,不敢放肆而猶懼其失。則能慎終如始,終身無過咎。故與人則恭,善不衿,功不伐,恆自抑而非違理以鳴謙。則能不諂不瀆,克讓而不召狎侮。若如此則皆兄弟也,則四海之內道相獎、志相洽,共與為之類皆相戒相輔而若兄弟。


明者有所明而有所暗。明於一曲之說而不能明於無窮之詐,非明也。天下之理,是與非而已;天下之人,正與邪而已。執是非以為衡,而情不易動;審正邪於其大,而聽不可惑。則使有浸潤之譖者,其事似有其實,以頓易其生平。有膚受之愬者,其情成迫矣,而此人之致有此迫者以激成成禍釁。斷之以正邪之素而不疑,審之於是非之源而不遽,則譖者不能惑而愬者不能敗。事以實而可信,浸潤之譖以幾而易入;情以迫而易感,膚受之愬以急而難辨。曠觀其人之正邪,而博稽其理之是非,則此事之得失審,而生平之衡鑒不迷,不因一人之情而失眾人之情,可謂遠也已。耳目奪於近小而迷於遠大,未足以明;明而至於遠,乃以求達天下之情,則欲以辨天下之奸!


政有食焉,不可不足,而經畫其出納以畜有餘斯足。兵不可不足,時修其教練以補編伍斯足。信不可不喻於民,浹之以恩,而申之以教,使民眾著於上下之義,而互相親睦斯信之。不得已而欲去一焉,則姑置食於不足,經界不可亟正,正之而民抑囂爭。必惟以信為先務者,此謀國所由審於立政之本。夫以為足兵以衛之,足食以養之,凡以為民上者司斯民之生死。不以苟全於一旦而貽敝於無窮者,納其民於偷存倖免之中,以成乎可革之俗。故信以義防民,而使立人紀以相統治。自古皆有死,何足為深慮,若民無信,而君民意異,父子情離,國人雖欲整齊而安處必不得。故當弱貧之日,必先結之以恩,示之以誠,孚之以教,使民與上相信,民與民亦相信。立百年不可拔之基,以固結而圖存,然後食有可足斯足之,民不為奪己;兵有可足斯足之,兵不為毒幾。故先信而二者從,先二者而信必不可復!


子曰:「居之無倦,行之以忠。」先王所垂之典法,當時所急之猷為,君職之所宜盡,民事之所當勤皆政也。乃當其未為,矢志於必為,而籌度其所以為之者,則是居於心。乃以其未嘗得為,見為難而姑置,見為易而忽,於是而倦心生,則籌之不熟,而即有可為之時且失之矣。惟存之不忘,以時時而應,而不憚此心之常勤,則不患其位之不當。逮乎必為,決志於為,而決意於得為者,則其行之時。因勢而利於為,以為法所固然,而以奉行為故事。為竭盡於己無歉於心,而以體事物之極致,則一如其所居之夙志。以此為政,事有不治而民有不化未之有也。若夫所居所行之綱紀文章,則故典可循,因時而施之,而何以問為!


欲民之有道,所行有其協民心合國典而善,所行不有發於一念而可以終身為欲。若欲行善,則克念夫國之必靖,而以上下均安為美,民之必安,而以清心寡欲為本。但欲之,必行之,正己施於民,則無不善,民於以率於教,而自敦其行亦無不善矣!乃其性情相為感應,而功效自然而然,德也。位尊足以行遠,而權力可以動眾,殆猶風也。加之以風,則偃伏而無有能不撓,以善行之彼即服於善,而無倔彊不服之力,以行其移風易俗之化,在於所欲之志嚮!


人有情,事有理,欲行之而無滯,成不可不達。然恐人懷一欲達之心,而遂擬一達之象。所謂達,在己者何以推行,在物者何以感通。誠欲達,則當思達,誠念己之所行疚於心而拂於理,不當於人情而觸天下之忌,則欲其推之天下而可行,必質直也。應物以實,而不因虛偽;據理直行,而無所曲循。居心如此,而義之所在,見為可尚,而不以無益而置之,不以不利而避之。察人之言,以審是非之定論;觀人之色,以辨心志之從違。才智不可以先人,而道義亦非以表異,以遜讓之心銷天下爭競之氣,慮皆屈下於人以善成之。誠如是,心可以對天下,行可以服天下,而合乎人心,順乎人情,而志可行、道可立。蓋其立心求己之無咎,而順逆一聽之人,而此所以達也。


仁之為德,以盡性之能,以成善世之用。仁不足以並育天下,則明察止以傷物。有兼容並包之量,而智不足以辨物而曲成,則仁道亦窮。故人之仁有以善成之,以博愛之心而用智,其智不刻,以裁成之用治世,見其智而不知其為仁,至於德成化洽,則又見其仁而幾忘其智。均是人也,無不在所當愛,人無窮,而愛人亦無已。智者知其為直,則必舉之,舉之而後真足以知。知其為枉,則必錯之,錯之而後其果足以知。天下皆喻於直之無所蔽而枉不可欺,則革其邪曲而爭行直道。故合天下於一心,而曲喻其造就之情,此道也;施大用於天下,而受其生之成德者,此道也。蓋愛人者,其用在知人。故仁以智為先務,而志非獨用,並於仁而見於功,此性中合同一致之理,所以並行而不悖。


友以道和。道可合,則無不可盡之道;道不可合,亦不能以強合為親。凡於其所為匡正盡吾心,盡吾言,言必根心而心無不見之言。仁之所從事於身心者,則其樂與同道之共學。苟有志於仁,則未有不以詩、書、禮、樂為靜修之業,故一時之意氣不足取,枯寂之意見不足尚,必以文會之,而陶淑於雅正之途,成乎儒者之素業。於是而相與求之於文者,即以相與求之於道。言有物,行有則,不徒習其度數文章,而以治性情之疵累,心日醇矣!

沒有留言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