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5月9日 星期六

時中

中庸而作子思子憂道學失傳而作,蓋自上古聖人繼天立極,道統之傳有自來。見於經,則「允執厥中」,堯之所以授舜;「人心惟危,道心惟危,惟精惟一,允執厥中」,舜之所以授禹。堯之一言,至盡矣。而舜復益之以三言,則所以明堯之一言。堯、舜、禹,天下之大聖也。以天下相傳,天下之大事。以天下之大聖,行天下之大事,而授受之際,叮嚀告誡,不過如此,天下之理且有加於此哉!自是以來,聖聖相承,若成湯、文、武之為君,皋陶、尹、傅、周、召之為臣,既皆此而接道統之傳,若孔子雖不得其位,而所以繼往聖,開來學,其功反有賢於堯、舜。當是時見而知之者,惟顏氏、曾氏傳得其宗。及曾氏再傳,復得夫子之孫子思。子思懼愈久而愈失真,於是推本堯、舜以來相傳之意,質以平日所聞父師之言,更互演繹,作為中庸,以昭後學。蓋其憂也深,其言也切,其慮也遠,故說之也詳。曰「天命」「率性」,道心之謂;曰「擇善固執」,則精一之謂;其曰「君子時中」,則執中之謂。先聖之書,所以提挈綱領,開示蘊奧,其明已盡。又再傳以得孟氏,推明是書,以承先聖之統,而其沒遂失傳。然幸此書不泯,故程夫子兄弟出,得有所考,以緒千載不傳之緒。蓋子思之功於是為大,而微程夫子,亦未能因其語得其心。熹自蚤歲即受讀,沈潛反復,蓋亦有年,乃敢會眾說而折其衷,既為定著章句一篇,以俟後人。此書之旨,脈絡貫通,詳略相因,巨細畢舉,得以曲暢旁通,而各極其趣。

中庸,中者,不偏不倚,無過不及。庸,平常。不偏之謂中,不易之謂庸。中者,天下之正道;庸者,天下之定理。乃孔門傳授心法,子思恐歷久而差也,故筆之於書,以授孟子。書始言一理,中散為萬事,末復合為一理。放之則靡六合,卷之則復藏於密,皆時學。善索有得,終身用之,有不能盡者矣。天命之謂性,率性之謂道,脩道之謂教。命,猶令;性,即理。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,氣以成形,理亦賦焉;猶命令也。人物之生得所賦之理,以為健順五常之德,所謂性也。率,循也;道,猶路也。人循己性之自然,於日用之間,莫不有當行之路,則所謂道也。修,品節之也。性道雖同,而氣秉有異,故有過與不及之差。因人物之所當行而品節之,以為法於天下,則謂之教,若禮、樂、刑、政之屬。人知己之有性,而不知其出於天;知事之有道,而不知其由於性;知聖之有教,而不知其因己有而裁之。

道也者,不可須臾離也。是故戒慎於己所不睹,恐懼於己所不聞。道者,日用事物當然之理,皆性之德,而具於心,無物不有,無時不然,故不可須臾可離。若可離,則已非率性而行。是以人己之心,常存敬畏,雖不見聞,亦不敢輕忽。所以存天理之本然,而不使己離於須臾之頃。莫見乎隱,莫顯乎微,故慎獨也。幽暗之中,細微之事,迹雖未形,而幾則已動,人雖不知,而己獨知之,則天下之事,無有昭見明顯而過於此。是以既常戒慎,於獨加謹,所以遏人欲於將萌,而不使其潛滋暗長於隱微之中,以至離道遠行。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,發而皆中節謂之和。衷也者,天下之大本;和也者,天下之達道。喜、怒、哀、樂情也,其未發,則性也。無偏無倚,故謂之中。發皆中節,情之正;無所乖戾,謂之和。大本,天命之性,天下之理接由此出,道之體也。達道,循性之謂,天下古今之所共由,道之用也。言性情之德,以明道之不可離。

至中和,天地位焉,萬物育焉。致,推而極之;位,安其所也;育,遂其生也。故自戒懼而約之,以至於至靜之中,無少偏倚,己守不失,則極中而天地位矣。自謹獨而精之,以至於應物之處,無少差謬,而無適不然,則極和而萬物育。蓋天地萬物本己一體,一己心正則天地之心亦正,一己氣順則天地之氣亦順。非有待於外,而修道之教亦在其中。是其一體一用,雖有動靜之殊,然必體立而後用有以行,則其實亦非有兩事。

聖人本性之至善,盡存養省察之功,為內治密藏之極致。乃以發為日用之所當為,無過與不及,皆得大中至正之道。存之為誠,成之為知仁勇,發之為言行動,施之為禮樂行政。功化之極,與天地合德,而民物受治。則內外合一之至德,明之曰中庸。中庸之學自始,為學者所必體,原本於道所自出,而後知功之不可略。能知中庸之德乃自有,而為天下之所必資,則可推極於道之所必備,而知業之為有所本。道自出於人之性;性自受之於天。天以真實無妄之理為陰陽,為五行而化生萬物,曰天道。陰陽五行化生萬物,秀而最靈者為人,形既成而理固在性中。於是有耳目則有聰明,有心思則有睿智。智足以知理,力足以行理,曰人道。人道者,天分一真實無妄之天道以授之,而成所生之性者,性出於天,故「天命之謂性」。

人無不生於天,則性與生俱生,而有一日之生,則一日之性存,人固宜法天以建極。於是而有道,率循本性之謂。率性之至順,則能知道之出;率性之健順,則能行道之實;率性之理氣而成能者,則仁義禮智信由道出。乃以應事而事無不宜,處物而物無不當,是人之所必由也。由此言之,道因乎性。人有己性,而性本具道,則道之所從立,即性之所自顯,道固本性而不可違。於是先王立教,則謂修明此道。有位能知,品節之而使知;有未能行,品節之而使之行;有知行之過與不及者,而品節之使得仁義禮智之中。使能不悖於天理,不失於性理,是人所必效。由此言之,則教以修道,當盡其道。而道者為教,則道有不可廢,即教育所必盡。教固本於天,具於性,而為道之所宜,而盡己修之也。故己修之道,即性所必率之道,以應事物為事物當然之則,將無事至而應,物來而處,事物未形之際,遂存於中也。

道率於性,人未有離性而生;性命於天,人未有離天而處。天之明明赫赫,不間於無形無色之中;己性之成始成終,固在於不動不言之內。天無須臾之離,性無須臾之離,而道亦不可須臾離也。事至而有,是不至而無;物來而覺,物未來而昧;能動而不能靜之浮機,故非率性之道。是故體道,有所不睹,形雖未著,而性中之藏,天下之形悉在。故於此而致己戒慎,所炯然內見者,萬象之成象具在,不使有不善之形,無故而妄為發見。有所不聞,聲未起也,而性中之藏,天下之聲悉在。故於此而致己恐懼,所井然內聞者,萬善之名言咸在,不使有不善之聲無端而妄相熒惑。養己純一於善成無雜之心體,然後雖聲色雜至,而己心之寧一有主者自若。斯乃以體天理於不息之常,而無須臾之離矣。靜而存養,以天與性不離於靜中,而以此體天而合道。

一念之動;為天理之所發見,人欲亦於此而乘之。是己性之所見端,而情亦於此而感。既常存養,以灼見此理於為動之先,則念之所發,或善或惡,恆有自知之審。故動也,在幽隱之際,未嘗有是非之昭著,而所趨之途自此大分。欲雖乘之,而天理自不容昧;情雖感之,而己性自不容欺。故知此人不及知、己所獨知之際為體道之樞機,而必慎焉。使一己幾微之念,必一如靜存所見之性天,而純一於善。蓋以天與性昭見於動時,而以此盡道以事天。惟道之原於天而備於性,不可離,故必有靜存之功。道之無念不與天相凝承,無事不與性相終始,故必有省察之功。原本於道之所自出,而知功之不可略,此中庸之學所由起也。乃既盡存養省察之功,則以措之日用之間,推至其極,功化無量。功化之極,皆己性之固有,而非於性外有所增益。

性當其未有情之時,則性獨著當然之則;性當既有情之後,則性又因情以顯自然之情。故自成德言之,渾然一善而不倚於一端以見善者,中也;眾善具美,而交相融會以咸宜者,和也。人皆有喜怒哀樂未發之時,此可以見性之幾也。蓋有所偏者,情也;而無所倚者,性也。寂然無感,而可以喜,可以怒,可以哀,可以樂;可以未有其念,而存無過於喜怒哀樂、無不及於喜怒哀樂之則。是則所謂中者,即此而存焉者也,可相渾於一善而已。喜怒哀樂於可發而始發,其發皆有自然之節,而以中為此心之安。若此正可以見性在情中之實。隨感而通,而有必喜,有必怒,有必哀,有必樂;當己喜樂,不礙於怒哀;當己怒哀,不妨於喜樂。肆應於喜怒哀樂,而不患不足;獨用或喜或怒或哀或樂,而不患有餘。是則所謂和者,無往而不見,可融會於眾善。「和也者,天下之達道也。」天下之應感苟非至情之所本安,則非物所宜,同而相與流,異而相與忤也。惟情有大順之美,故可以利天下之用,而成乎無往不適之宜,是人倫物理之歸,而性之為功於情者亦盛矣。

惟性之為靜為動皆函天下之理,而道為體為用皆不離於性情,故有己德必有幾業,人以為虛而無物者,己以為實而可守,無一時不涵萬理於一原,則心之正,無有不正者。慎獨省察於方動之頃,而喜怒哀樂固然之節,存之於未起念之前而不紊,達之於既起念之後而不違。則省察之密,無一念之不通群情以各得,則氣之順,無有不順焉。己之心正,而天地之心可得而正。以之秩百神而神受職,以之燮陰陽,奠水土而陰陽不忒、水土咸平,天地位矣。乃因己性本受之於天,則天地亦此理。己之氣順,萬物之氣可得而順。以之養民而澤遍遠邇,以之審草木、馴鳥獸而仁及草木、恩施禽獸,萬物育。乃因己情因天地生物之情以成物之性,則萬物有是情也,己性原有是情也。然則性之大中即天地之正理,故盡己情而德建乎天地;情之至和為萬物之託命,故慎己情而德行乎萬物。推致夫道之所備,而德之所自成。此中庸之德所以聖也。天日在人中,性日在心中,到日在性情之中,教日在天下,非人不能體也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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